那些年,曾教过我的老师们
赫雪筠
一 忘年之交
早在1975年,我就与胡永盛老师结为忘年交,那时他任工农兵学员的主讲老师。当时我去看他,在门外听到他讲“健脾益气,调补肝肾,清热凉血,滋阴解毒”时,就产生学中医的强烈欲望。有一次我问他:“胡老师,我什么时候能给您当学生呢?”老师笑着摇摇头“不行,现在不让考大学,得单位推荐。”
没想到78年中医学院恢复教学,我通过高考正式成为新生。开学第一天,我早早跑到胡老师办公室想给他个惊喜,可他不在。当我进入阶梯教室的大门,看见他面朝讲台,挺胸叉腰、背向大门站在缓台处,我两步一台阶跑上前,拉过胡老师的臂膀:“胡老师,我考上咱们学院了!”老师应声回头:“太好了,真是太好了,这回你的愿望可实现了,祝福你,我真为你高兴。”
中药课结束的那年寒假,我根据教材的顺序把全部中药都编成七言四句的歌诀。整理后拿给胡老师审阅。老师看后非常高兴,给我批语:言简意明,望底于成。同时推荐给段育华、高士贤及崔仲平老师,请他们指导,并送学院印刷厂印成“中药歌括”发给学生当课后学习材料。
在五年的校园生活中,胡老师一次次出现在教室门口、操场前面,把一本本珍贵的中医宝典送给我。每次同学叫道:“赫雪筠,胡老师叫你。”我就知道胡老师又给我送书来了。更让我感动的是:一次在重庆路书店遇到恩师,他把刚买的一本书送给我,说这本书非常好,你值得一看。我不好意思地说:“老师您刚买的书,我怎么能要呢。”“没关系,我可以再买嘛。”
现在我成为临床治病的医生,可以说有很多成功的疑难病例,都受益于老师赠送的好书。我为今生结识这样一位品德高尚、知识渊博的忘年交而感到无限幸福。
二 尊师挚友
陈广路老师最初教我们方剂课,陈老师讲课像讲故事一样,同学们非常喜欢听。在讲到四逆汤的临床应用时,他提示:附子具有一定毒性,入药时必须先煎,同时强调巧用可以治疗顽疾,说他在疗区工作时曾遇到一个肾阳衰竭、四肢厥逆、屡治无效的病人,陈老师将附子用至50g后,频频查房,患者深受感动,说:“陈大夫你真关心我啊!”老师却说:“我是关心,可是我更担心啊!”结果那例病人,翌晨即愈。听了这个故事,我们常佩服陈老师技高胆大,使我受益匪浅。毕业后我承包兴隆山大队卫生所,治一陶瓷厂工人脱疽。附子用到100g,两付药服过,不见人来,我沉不住气,去陶瓷厂找人。进门后见其长兄,我过去问他兄弟在哪?他说“厂长两月前让他公出,因为脚痛不能出门,不知在哪看的中医,这不嘛,好了不疼了,昨天出门了。”
陈老师后来竟然成了我们班主任。我们班同学都非常高兴。老师经常到我们宿舍,关心我们生活起居,到教室给我们课外辅导。在学习委员因病休学后,陈老师让我接替他工作,对我的学习和工作给予肯定,并鼓励我树立信心,开展工作。乃至毕业后下海办医疗机构,老师还关心我的身体和事业情况让我铺好以后的路,免去后顾之忧。
三 师恩难忘
夏洪生老师教我们的伤寒论课。有一段时间,母亲血压高,我心乱如麻,经常回家住,帮母亲干活。夏老师发现后对我说:“你是很有发展的学生,因干活耽误学习是很可惜的。”我也由于这个原因,中医内科考试成绩不理想,夏老师开导我说:“没关系,胜败乃兵家常事,一次考不好,不能说明没有能力,以后努力就行了”,听了老师的话我发奋复习,在下一次中医内科考试中得了99分。温病学结束进行了一次重要的考试,我由于平时狠下功夫,对理论比较熟悉,那次考试我提前近一个小时交卷,下课后在路边遇到夏老师,他兴致勃勃的对我说:“听说你是第一个交卷”,随后竖起大拇指说:“真是胸有成竹啊!”成绩发表后我果然取得了好成绩。
王耀廷老师教我们《妇科学》,由于王老师水平高,责任心强,使大家对妇科都产生了浓厚的兴趣。我每遇到问题,就向王老师请教,老师百问不厌,牺牲了大量的休息时间,我觉得如果学不好就太对不起王老师的一片热心了。因此,我力求全面掌握,课程结束考试我得了100分,这是我所有成绩中最高的一次。
王老师不但教授知识,还热心帮助病人。有一次,师大中文系的表姐放暑假来我家说:“筠妹,你们王老师这人太好了,一点架子没有,对病人真热心帮忙,两个月前我们同学月经大流血,我领她到你们学校医院看妇科,当时病情危急,王老师知道我是你表姐后亲自替我同学治疗,及时救了她的生命,并精心治疗,她很快就痊愈了。”上学后我向王老师道谢:“王老师,我得好好谢谢您啊!”老师笑着说:“啥事谢我啊?”我描述了事情的经过,王老师不以为然地说:“这有啥谢的,不算啥事。”
对于昔日教过我的老师们,我都心怀感激,没有他们,就没有现在的我。亲爱的老师们,在此向您们道一声:“谢谢!”
(本文作者为我校78级校友)
匡复前后
崔仲平
1966年夏天开始的十年浩劫中,我校在浊浪滔天的“红海洋”里几乎遭受灭顶之灾。那时流行的一首红卫兵歌,令人毛骨悚然:
拿起笔来作刀枪,集中火力打黑帮。谁要反对毛主席,马上叫他见阎王。
文革伊始,沐猴而冠的“文革会”夺权后,就宣布长春中医学院改名为“东方红医学院”,于是,改名成为一种时髦。有两首《如梦令》为证:
忆昔狂飙骤起,造反居然有理。语录满天飞,祸及图书桌椅。悲喜?悲喜?小院伤痕遍体。
板荡东风万里,闯将横行无忌。倒转正乾坤,岁月蹉跎桃李。惊异!惊异!道是史无前例。
改名浪潮方兴未艾。语录歌、忠字舞,引领运动走向“文攻武卫”。我校付出的代价是李品三、赵泰伯、唐耀赓以及两个学生的生命。“六二六”指示和“五七”指示把大多数教师赶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。正常的教学活动处于停摆状态。
我由于在读大学期间向党交心,自己写了大量文字材料,坦诚述说对1958年大跃进、人民公社的看法,被抄写成巨幅大字报,贴满整个教学楼走廊。在烈日下被斗得遍体鳞伤,游街示众。蹲“牛棚”期间,我几乎干过学院所有的体力劳动:木工、水暖工、电工、锅炉工、瓦工。其中最惊险的一幕是,在没有任何保护的情况下,走上三层楼的屋顶去串瓦。
1968年工宣队和军宣队进驻不久,学院再次改名为“白求恩医科大学第四临床学院”。以后几年里,只有临床学院,而失去了独立的名头。
1972年,最高指示有“大学还是要办的”说法,中学也有“复课闹革命”之举。我和几位赋闲的教师被派到医大子弟中学去教书,当了四年中学教师。在批判“回潮风”中又被搞得灰头土脸,于1976年被下放到医大农场劳动改造。春天,到东丰县去搞基本路线教育,目睹农村砍树杀猪,批判“资产阶级法权”带来的灾难。
1976年秋,我被派到吉林省卫生厅去帮助整理赤脚医生的典型材料。那时红得发紫的是一位名叫刘汉的人,他吹嘘自己到日内瓦开会,会场还没开门,他居然翻墙而过,造了国际会议的反,闻之令人咋舌。这时“四人帮”已经倒台,我胆子也大了,拒绝为刘汉捉刀,被送回了学院。
正名
粉碎“四人帮”后,“两个凡是”依然禁锢着人们的思想。在一次教师学习会上,我就十年文革提出了自己的看法,认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以失败告终,导致文革的《五一六》通知是错误的。这时与会的一位张某批判道:文革是毛主席亲自发动和领导的,不能否定。他还用本子记下了我的发言,汇报了上去。不久,教员支部负责人黄凤俊找我谈话。我坚持自己的看法,还补充了一些论点和论据。黄凤俊表示,这些看法没有错,但是中央还没有结论。意思是让我不要公开否定文革,以与中央保持一致。不久,全国开展真理标准的讨论,一场风波始告平息。
1978年夏,长春中医学院恢复建制,省委宋振庭到合班教室来祝贺。博学多闻的宋部长在讲话中赞扬了清代名医喻嘉言,甚至能引用喻的著作。我回想起1957年在师大读书时,也曾听过宋振庭报告,大意是陶渊明的《乞食》诗有“饥来驱我去”,说明他讨过饭。当时,我接受萧永林的建议,正在研读《寓意草》,私底下给教师们辅导这本看似很薄但底蕴深厚的医案。从此,我开始制作学术卡片,搜罗中医难字生词,开始对中医流派纷呈的现象进行研究。这时,邓明鲁怂恿我,何不把中医四大经典的难字一网打尽。于是,我从图书馆借来《素问》《灵枢》《伤寒论》《金匮要略》《难经》《温病条辨》,在一间空房子的环形桌子上摆满纸条。胡永盛看见了,介绍我读一读清代陆九芝的《世补斎医书·内经难字音义》。我循此继进,查阅了古代医著里几乎所有带有难字反切的书,编成了《古典医籍千字释》。初稿给正在编写《内难经选释》的高光震阅过,他夹进四十多张笺注,多所是正。我的大学老师孙晓野题写了书名。1979年初,学院印刷了这本小型中医字典。后来又送交吉林人民出版社正式出版,结束了中医没有专业字典的历史。
我在给77级讲授《医古文》时,组织学生课外科研训练小组,阅读古代医书,举行读书报告会,编印学生论文习作,并且撰写《把三基教学和科研训练衔接起来》一文,投寄到光明日报社,被转交给《人民教育》杂志社刊发出来。这是我国大学本科生科研训练的首例,引起了广泛关注。
教学实践和学术研究中,我不断发现中医古籍解释中存在的一些问题,其中有些是相沿成习的。为这些词语正名,成为我持续三十多年的持久战。例如《汉书艺文志方技略》“有病不治,常得中医”里面的“中医”,包括《辞源》在内都曲解为“符合医理”,并且读“中”为去声。我搜集历代古籍里的“中医”二字,著文纠正为“中等水平的医生”。王冰《黄帝内经素问序》“臧谋虽属乎生知”句里的“臧”,被顾从德本刻印成“蒇”。自从有医古文教材以来,都把“蒇”解释为“完备”。我在整理《古今医统大全》时,发现这个字是“藏”(去掉左边几笔),是一个日本习用的汉字。而藏就是臧,《诗经·小旻》有“谋臧不从,不臧覆用”,是臧与谋相连的出处。臧,含意是善。但是,我的观点一直被主流学者视为异类,拒绝接受。直到不久前编写的教材才改正过来。
昔子路问孔子,如果他当政,首先抓什么?孔子说:“必也正名乎。名不正则言不顺,言不顺则事不成。”可见正名还真挺重要呢。学院要正名,学术也要正名才行。
争名
我还干过几件争名的事,为自己,也为学校。
1980年夏,高光震从北京开会回来,透露给我一个消息:各地医古文教师正要在北京开会,研究新教材编写的事。可是,当时我院没有接到邀请。于是我就毛遂自荐,主动报名,并带着两份材料与会:一份是关于读书报告会的介绍,另一份是针对四版医古文教材的十几处谬误所写的《疑义相与析》。会上会下引起了热烈讨论。我的观点引起了有关方面的注意,被推荐为医古文五版教材的编委,成为医古文界的核心成员,而这个名额是争来的。
1983年夏,高光震从北京“争”回来一项古籍整理任务,点校明代医家徐春甫的《古今医统大全》。当时,实力雄厚的湖北中医学院把此书视为囊中之物,志在必得。可是,高光震凭借我校图书馆藏有日本明历本《古今医统》的优势,加上他与人民卫生出版社良好的关系,硬是虎口夺食,把任务给抢了过来。担子压在我的肩上。在沈阳举行的开题论证会上,几位名牌专家轮番质疑我们的能力,尤其是我校版本匮乏,没有名人担纲,成为我们的短板。经过几番舌战,才由大腕们签字放行。我组织十几个年轻教师,历经八年反复修改,终于在1990年脱稿,送交人民卫生出版社出版,结束了我校不能整理大型古医籍的历史。
我还干过几件“争名”的事情。
长春中医学院经过文革洗礼,干部被打倒,教师被批判,再加上学校历史短暂,很容易数典忘祖。而没有自己历史的大学,没有自豪感的大学,不可能跻身于一流高等学府。因此,我趁着自己记性还好,把建校以来,从张继有、济舟,到李一清、郎需才、云鹏、高士贤等人的突出贡献写成文章,刊载于校报上。我始终认为自己能与他们生活工作在一起,是天赐之福分、缘分。我有责任把我校的正能量展示给后来者。
唐代诗人杨敬之偶然认识一个不知名的诗人——项斯,就为他写了一首七绝《赠项斯》:“几度见诗诗总好,及观标格过于诗。平生不解藏人善,到处逢人说项斯。”我虽然年近80.但还拿得动笔,敲得动键盘,能够把我知道的校园里的“善”,加以弘扬。这算是拯救自己的灵魂之举,也算是我们这一代人自我救赎的一部分吧!
(本文作者为我校退休教师)